世界上最难的事

2024年4月24日15:55:36世界上最难的事已关闭评论

世界上最难的事

 亮叔一 亮叔行动学 2024-04-24 12:16 

欧阳修的不服从。

01

1070年,63岁的欧阳修干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作为地方大员,他公然违抗朝廷政令,在自己管辖的青州,叫停了正在实施的“青苗法”。

官员对朝廷政策表达不同意见,很正常。但像欧阳修这样直接付诸行动,则是一次重大违规违纪行为。

欧阳修和主持变法的王安石没有矛盾,两个人私交不错。

多年前,作为朝廷大佬和文坛领袖,欧阳修不止一次地提携和举荐过王安石。他写信指导王安石写作,还给他赠诗: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赠王介甫》

意思是,年轻人,我很看好你。你的诗歌文章,可以跟李白、韩愈相媲美。未来的世界里,你注定独领风骚。

王安石也很尊重欧阳修这个名满天下的前辈,视之为自己的知己。

在变法之前,两个人并没有任何矛盾。

02

那么,王安石的青苗法,为什么会激起欧阳修如此激烈地反对呢?甚至不惜为此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要知道,此时的欧阳修已经因为年老体衰,主动退出了权力中心。他的人生,已经没几个年头了。

如果因为忤逆朝廷而被降罪,很可能会毁掉自己平静的晚年,让自己辉煌的人生(此时的欧阳修已经名满天下),迎来一个悲怆的收场。

欧阳修的老朋友富弼,就因为在自己主政的毫州拒不执行青苗法,而遭到贬官处分。因为此案,毫州各级官吏遭到审讯拘禁,17人被罢免。很多支持新法的人甚至叫嚣着,变法需要流血,斩几个欧阳修、富弼这样的元老大臣,变法就畅通无阻了。

有一种观点认为,欧阳修、司马光这些人,都是文人学者,喜欢纸上谈兵,缺乏主政地方的经验,所以才会反对王安石变法。变法之争,是理论派和实干派之争。

这种观点,并不符合事实。欧阳修有着长期主政地方的经验,先后担任滁州、扬州、颍州、青州等地长官,为官期间,他深受百姓爱戴。主政滁州离开后,当地百姓想念他,“自发地为他建立生祠,岁时祭祀,祈福求祥。”主政南京时,百姓们称赞欧阳修为“照天蜡烛”(类似于欧青天)。

同样激烈反对王安石变法的韩琦、富弼,都是有着几十年从政经验的一代能臣,在朝野间拥有崇高的声望。

变法,根本不是什么理论派和实干派之争。

03

所谓青苗法,是指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府向农民提供贷款。

官府赚取利息,农民也能靠着贷款,熬过艰难时光。用王安石的话说,“不加赋而国用足”。意思是,不增加百姓负担,却可以增加朝廷财政收入。

用现代经济学来解释就是:交易创造财富。

然而,作为地方长官,欧阳修看到的现实却是:

自愿借贷变成了强制借贷,所谓的“低息贷款”变成了高利贷,原来是地主富农放高利贷,搞得很多百姓家破人亡;现在是官府衙门放高利贷,搞得很多百姓家破人亡。

欧阳修一次次上书反对,但如石沉大海。

此时的王安石,早已不是那个他可以指点对方如何修改文章的年轻人,而是帝国政治的操盘手。欧阳修在他眼里,也不再是敬仰的前辈,而是一个迂腐的老人,是阻挠变法的绊脚石。

在王安石眼中,凡是反对变法的,都是“流俗”,都是浮云,都是不值一提的乌合之众。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王安石《登飞来峰》

针对欧阳修的重大违纪行为。朝廷没有处分他,只是叫停了他的叫停,并进行了公开批评。

毕竟,如果降罪于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老政治家,会有损朝廷脸面。

欧阳修也上书检讨,承认自己错了。

欧阳修年轻时追随范仲淹等人变法,以正人君子自居,得理不饶人。动辄弹劾反对派是奸邪小人,为此屡遭打击报复,却初心不改、一往直前。

然而,面对王安石变法,他纵然心里万般不认同,却没有像年轻时那样,“战斗”到底。

《欧阳修传》的作者章敬平感慨说:

“如今的欧阳修,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嫉恶如仇的青年监察干部了,再也不是那个敢写诗谴责全国三军统帅的血气青年了。他老了,明知自己是对的,也认错了。”(《欧阳修传:俗世的圣人》)

04

王安石变法中,争议最大的,就是青苗法。

仁宗一朝还在世的名臣,那些当年和范仲淹一起变法的改革家们,几乎都站在了王安石的对立面,都是青苗法的反对者。

面对变法,欧阳修起初一直保持沉默。他老了,只想远离朝堂斗争,安享晚年。然而,青苗法一出,还是让他忍无可忍的,成为了反对派中的一员。

青苗法,为什么会引起滔天争议?

无论是宋代,还是当代,最流行的一种解释是:

青苗法的本意是好的,是要利国利民;但在执行中,出现了大量问题。比如强迫农民借贷、提高利息、巧立名目……

这种简单粗暴的解释,更像是一种“君子小人”的道德二分法:同样的政策,君子来执行,效果就是好的,小人来执行,效果就是坏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其实像废话一样,毫无解释力。

因为世界上任何政策,都是由不同的人来执行。王安石变法中还包括兴修水利、促进农业生产的政策,为什么就没有像“青苗法”一样引发滔天争议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理念之争,欧阳修、司马光这些儒家君子们忌讳朝廷逐利,而王安石崇尚理财;有人说是南北差异,王安石变法在经济发达的南方效果较好、在北方效果较差……

我看了很多史料,始终没有搞明白。

但是有一天,想到日常生活中的借贷现象,我突然明白了。

05

放贷,是最常见的生意之一。

理论上,这门生意人人都可以做。比如说,某人写个欠条,借你一万块,明年还你,附带一千块利息。

但现实中,做这门生意的人不多。很多人宁死也不愿意借钱给别人。因为做这门生意,是需要专业技能的。犹太人甚至把放贷,视为一门精细的“手艺”。

如果人人都能通过放贷赚到钱,那还要银行经理干什么?

青苗法,说白了,就是放贷。在古代,所有的借贷,都是高利贷。青苗法的利率是20%,实际中很多地方达到了30%甚至40%,跟民间的高利贷,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过去,人类的生活高度不确定,人的寿命很短,各种自然灾害、人为灾害非常多。那个时候利率普遍非常高,年利率从30%到60%都不奇怪。”

——《薛兆丰经济学讲义》

王安石是理财能手,他主政地方时,探索青苗法业务,做得很成功,所以掌权后选了几个地方匆匆实验了一下,还没取得什么结果,就急匆匆地推广到全国各地。

面对铺天盖地的争议,他说,青苗法很简单很具体,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这就像一个银行经理说,放贷赚钱很简单。我教你三点核心技巧,我的成功,人人都可以复制。

在王安石或者银行经理眼中,这确实是一项简单具体的业务,没有任何复杂的理论和主义,不需要大家争论不休。

但问题是,成百上千的基层官员,真的能复制王安石的成功吗?

世界上最常见的一种逻辑谬误,就是以偏概全。很多人通过炒股发财致富了,就能论证出全世界人民都可以通过炒股发财致富吗?

朱熹反思说,“王氏能行于一邑,而不能行于天下也。”

很多地方强制借贷、提高利率、巧立名目,可能不能用君子小人的道德逻辑去解释。

在某些地方,如果违约风险高,那就势必要提高利率,才能保证不亏钱。

如果借贷的人特别少,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放贷指标,那就势必会采取一些手段。

为了保证信贷的安全性,最需要钱的穷人借不到钱,不需要钱的富人却被鼓励借钱,这本就是金融领域的常态。

官府搞金融,并不会改变金融的底层逻辑。

06

放贷生意还有一个特殊性:

当债务人不能按时还钱的时候,势必需要动用一些不体面的手段:上门催债、日常骚扰、言语威胁、把对方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强迫对方卖地卖房甚至卖儿卖女……

这种事,大宋的地主富农们可以做,但官府可以做吗?

官府这样做了,百姓会怎么看?

官府不这样做,怎么保证贷出去的钱能收回来?怎么形成威慑力,让人们不敢当老赖?

现代社会有成熟的银行系统、商业法律、征信系统,但催债依然是一个大难题,更不要说北宋。

韩愈为什么冒着丢官获罪的风险紧急叫停了青苗法?

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种风险:

到了五月,眼看青州境内春季发放的“夏料青苗钱”至今没有一户偿还,按照朝廷命令,“秋料青苗钱”的发放又已迫在眉睫。欧阳修感到,长此以往,必将后患无穷,他为此深深忧虑。(王水照、崔铭《欧阳修传》)

时间到了,还没有一个老百姓来还钱。

怎么办?放贷业务还要继续扩大吗?要制造更多的债务和更多的债务人吗?

和银行经理不一样,欧阳修最焦虑的,还不是经济风险,而是政治风险和道德风险:

当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还不上债,到时候怎么办?让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拿着武器去挨家挨户地收债吗?这么做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关于借贷,有一些人人都明白的朴素常识:

第一,还钱,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当初为什么借钱?不就是因为穷吗。先借钱活下去再说,哪管能不能按期归还。如果一切正常、顺利的话,也许可以按时还钱。可是穷人的人生,有多少人能一切正常、顺利?

今年天灾、虫害,明年就一定没有天灾、虫害吗?今年生病了,明年就不生病了吗?古代的生存条件这么差,一个农民今年借了钱,能不能活到明年,都是一个未知数。

第二,讨债,亦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如果你善良温和,就会激励债务人拖延、甚至当老赖;如果你为了追债冷酷无情,既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也可能会逼发出对方的恶意。讨债者和债务人之间互相暴力伤害的案例,从古至今层出不穷。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讨债者会不择手段,债务人也会想方设法讨债。富弼拒绝执行青苗法的理由就是:如果依照朝廷法令放贷青苗钱,将来必然导致贫民逃窜,青苗钱收不回来,衙门的人还得跟着一起赔钱。

这样的逻辑推理,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智慧,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经验。

大量官员反对青苗法,还因为一种道德困境:

寒窗苦读儒家学说,参加科举拿到官职,难道就是为了放高利贷,向百姓催债?

催债,于人于己都是一件残忍的事。但问题是,这本身就是放贷这门生意的一部分。民间放贷者要催债,催债时可能会面目狰狞。难道官府放贷就不用催债了吗?难道官府催债时就会温文尔雅吗?

苏轼在民间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景象:

“又官吏无状,于给散之际,必令酒务设鼔乐倡优,或关扑卖酒牌子,农民至有徒手而归者。但毎散青苗,即酒课暴增,此臣所亲见而为流涕者也。二十年间,因欠青苗,至卖田宅、质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朝廷复忍行之欤!”(《乞不给青苗钱斛状》)

为了刺激借贷,官府用娼优、娱乐、美酒来吸引农民借钱消费;收债时,导致很多人卖掉了老婆儿女,甚至投水上吊。苏轼说自己为之落泪,苏轼问朝廷于心何忍。

放贷这门生意,就是有这样幽暗的一面。民间做还是官府做,并不会有什么区别。即使一千年后的今天,也依然有人逼债,有人逃债,有大量冲突和悲剧发生,还有了一大批追债公司。

其实,朝廷做生意搞钱,历朝历代都有,比如盐铁垄断。但朝廷在全国范围内强推放贷业务,只有王安石变法这一次大规模实验。

后来的王朝为什么会弃之不用?

答案很简单,你去问一个身边的人:

你为什么不再借钱给别人了?哪怕可以赚利息。

07

公然对抗青苗法两年后,欧阳修去世了。

他的谥号,是“文忠”。文化的文,忠诚的忠。

作为一名大儒,欧阳修一生倡忠君思想、三纲五常。以至于他编写的《新五代史》,像是一本政治宣传手册。

宋之前的五代十国期间,很多士人为不同“国家”效劳,这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然而,到了欧阳修编写的历史里,这些人都变成了大逆不道的贰臣,受到了强烈的道德批判。

欧阳修的传记作者认为,为了政治宣传,把历史当成小姑娘来打扮。这样的历史观,当然会受到皇帝的高度肯定,但很难说是一种进步。

作为一名传统的儒家官员,欧阳修当然忠诚于帝王和朝廷。不过,他的忠诚,并非一种无脑愚忠。对于朝廷的很多政策,他也会有严厉的质疑和批判。

比如他在颍州做地方官的时候,看到朝廷垄断酒的买卖,城市里设置专门机构酿酒,偏远乡村,百姓可以酿酒,但要缴纳很高的税。官府把酿酒后废弃的渣滓——酒糟(人和牲口可以吃,穷人可以作为食物)便宜卖给百姓,还以为是天大的恩德。

这种“为你好”,让欧阳修感到愤怒。

他写诗批判朝廷斤斤计较与民争利,官员不种地,却拿老百姓种的粮食酿酒赚钱。官员们品尝着美酒,老百姓却只能吃酿酒后废弃的渣滓:

田家种糯官酿酒,椎利秋毫升与斗……

官沽味醲村酒薄,日饮官酒诚可乐。

不见甲中种糯人,釜无糜粥度冬春。

还来就官买糟食,官吏散糟以为德。

——《食糟民》

晚年冒着贬官获罪的巨大风险对抗青苗法,也让人看到,欧阳修的“忠”,并不只是一种陈旧的封建思想。在他的心里,分明有着比朝廷和帝王更重要的存在,那就是民生。

刘子健先生分析欧阳修的忠君思想时提醒我们:

一方面,欧阳修认同忠君思想;另一方面,作为忠臣,他坚持道德和思想的自主权。

独立之思想,内心之道德,大概就是欧阳修不服从行为背后的原则和底气。

参考文献:

01.王水照、崔铭《欧阳修传》

02.刘子健《欧阳修:十一世纪的新儒家》

03.章敬平《欧阳修传:世俗的圣贤》

04.崔铭《王安石传》

05.吴钩《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

06.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

07.刘守刚《何以帝国:从财政视角再看中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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