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的算法

2024年4月24日15:57:54司马光的算法已关闭评论

司马光的算法

 亮叔一 亮叔行动学 2024-04-06 15:02 

01、市场还是官府?

1070年,司马光51岁。

神宗皇帝任命他为副相(枢密副使),司马光拒绝了。

他说:朝廷如今的政策和我的理念相反,没法开展工作。我也不想尸位素餐。

神宗:什么政策和你的理念相悖?

司马光:比如我反对青苗法,朝廷却坚持用它来害民。

神宗:政策没有问题,是下面执行的人出了问题。

司马光:根据我的观察,政策有问题,执行的人也有问题。

神宗:青苗法并不逼迫老百姓向官府贷款,不是强买强卖。那些逼迫百姓借贷的官员,我已经严肃处理了。

司马光:朝廷虽然没有规定强买强卖,但派人到各地监督地方官员们施行青苗法(给每个官员都派了指标,类似于银行经理必须要完成业务额)。这样搞,哪个地方的老百姓能避开“被借贷”?

青苗法,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由官府为农民提供贷款。官府取代民间放贷者,成为最大的银行。

变法派认为,这一政策利国利民,农民得到了“低息贷款“,免于高利贷之害,政府得到了更多收入,财源滚滚。

这个逻辑对吗?

司马光不同意。他和变法领袖之一吕惠卿,有过一场著名辩论。

司马光说:那些贫穷的农民,生活艰难。青黄不接之际,常常要跟富农借高利贷,支付高昂的利息。普通的乡下富农,无权无势,尚且可以通过借贷剥削贫农(让很多人失去土地),现如今,朝廷竟然让有权有势的官府从事放贷,还让不让百姓活了?

(司马光的意思可以这样理解:同样是借贷,你希望借富农的,还是官府的?官府硬要借给你时,你能拒绝吗?利息多少,可以商量吗?你愿意接受富农的催债,还是官府的衙役们冲进家里来催债?)

吕惠卿:你说得不对。放贷业务,富农做则害民,官府做则利民。

司马光:在我老家陕西,官府放贷之后,麦子还没熟,就已经在催贷了。百姓苦不堪言。

吕惠卿:这不是政策的问题,而是执行的问题。

司马光和吕惠卿的争论。涉及到了一个经济学的核心问题:激励机制。

朝廷要保证新法的实施,就必须建立激励机制和考核标准。奖励那些通过青苗法搞钱多的地方官员,惩罚通过搞钱少的官员。

地方官员要想在这套激励机制下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升官)和损失最小化(避免被惩罚),就要搞到足够多的钱。

要搞到足够多的钱,有以下3条路径:

01.客户足够多。比如说,强迫不需要借贷的人借贷。官府为了完成任务,这种强行摊派,变成了普遍现象。

02.风险足够低。贷款给贫民,收不回来怎么办?必须降低风险。官府采取的措施,是强迫担保。结果导致很多担保者破产。

03.利润足够高。青苗法说是“低息贷款”,其实就是高利贷。真实的年利率达到了40%,这里面还有操作空间。因为借什么、还什么是官府说了算。有些地方,还私下提高了利息。

需要注意的是,司马光在和新党的辩论中,举出了大量事实。但他一开始反对新法的时候,并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逻辑和经验。

作为资深的官僚,司马光和旧党们熟悉官僚集团的行事风格和行为逻辑。

一千年后,经济学中的公共选择学派研究发现,非盈利部门(比如官府)中的每一个人也在追求利益最大化,他们和市场中的商人并没有本质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追求的利益,不是金钱,而是权力;他们取悦的不是消费者,而是上级。

一千年前的司马光和普通百姓也知道这一点。

比如神宗变法时代,王庭老、张靓两位官员在两浙路以新政的名义为朝廷疯狂敛财,老百姓都预言他们要高升,结果果然。

司马光反对新法,凭借的是几十年的官场常识,是逻辑和经验。宋神宗和吕惠卿的那套理论:官吏比富户更仁善、衙门比市场更可靠、政策很美好出了问题肯定是因为执行的人有问题……则是一种幻想和托词。

对五十岁的司马光来说,政治不是浪漫的幻想,而是残酷的现实。约束官僚集团不作恶已经很难了,更不要说积极行善、创造一个美丽新世界。

02、战争还是和平?

神宗变法,并不是为了惠民,而是为了搞钱。

搞钱,是为了准备对西夏和辽国的战争。收复失地,开疆扩土,建立赫赫功业。

这个目标,并不是什么秘密,当时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方便公开宣传,毕竟,让辽国、西夏听到了,会作何反应?所以辩论时才强调新法是为了惠民。

司马光既反对搞钱的目标,也反对搞钱的手段。

他认为,战争是需要计算利益得失的。如果开疆扩土的代价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那显赫的功业又有什么意义。中原帝国和“蛮夷”们的战争,打赢了,得到一些偏僻荒凉的土地,得不偿失;打输了,搞不好毁家灭国,代价惨重。

他在诗中说:“何必燕然勒,苍生肝脑涂。”意思是,何必为了征服四海的雄图霸业,让百姓们肝脑涂地。

司马光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书生,他去过前线,经历过战争,也知道北宋军队的战斗力。

1044年巡视西夏边境时,他建议在边境地带增加城堡,甚至引发了一场战争,结果宋军惨败,三千多士兵阵亡。

更早几年的宋和西夏战争中,他看到朝廷为了增兵,抓壮丁时带来类似《石壕吏》的悲惨景象:

“自陕以西,闾阎之间,如人人有丧,户户被掠,号哭之声,弥天亘野,天地为之惨凄,日月为之无色。往往逃避于外,官中絷(抓)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鬻卖田园,以充购赏。”

司马光认为,像澶渊之盟那样花钱买和平,并不屈辱;像汉武帝那样穷兵黩武,虽然威震四海,但搞得民生凋敝,并不值得向往。

“在皇帝、国家的面子与实实在在的民生之间,司马光更看重的是民生。倘若国家的虚荣、皇帝的面子需要牺牲民生来满足,那么,这种面子不要也罢。”(《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

03、开源还是节流?

司马光和王安石曾经是朋友。

北宋存在财务困境,对这个问题的严峻性,他们并没有分歧。事实上,当时所有的有识之士,不管是新党还是旧党,都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也都在积极地提出各种解决方案。

分歧在于解决问题的手段。

司马光认为,关键在于节流。朝廷冗官、冗兵太多、赏赐太多、挥霍太多。

比如冗兵,宋朝有百万大军,平均七八户人家就要养一个士兵,给财政造成了极大负担(何况这些士兵还缺乏战斗力,没什么卵用)。

再比如皇帝热衷于大肆赏赐官员,这类支出变成了财政上的无底洞。

王安石则认为,关键在于开源。有了善于搞钱的官员,朝廷自然会富起来。不增加百姓税赋,朝廷也能增加收入。

司马光反驳说,天下的财富不在民间就在朝廷,不掠夺民间的财富,朝廷的财富怎么可能增加?

其实,朝廷和百姓的收入有没有可能同步增长?当然是有可能的。比如随着经济的发展、贸易的繁荣,更多的百姓参与商业,政府收到更多的税。

但神宗变法并非如此,而是一场国进民退的零和博弈。官府取代富户,垄断信贷市场;衙门取代商人,垄断百货买卖,连水果生意都变成了国营。

一味聚敛的结果,是搞到了很多钱,同时也严重破坏了市场,让无数人陷入了失业和贫困。

神宗看重的是富国强兵、开疆扩土,司马光看重的是民生。当两者不能兼得时,哪个应该作为优先级?他们出现了分歧。

搞到钱后,神宗不断发动战争,但结果并不理想。虽然把周边很多小“蛮夷“打得落花流水(进攻这些小“蛮夷”的目的之一可能是练兵,为大规模战争做准备),但对最主要的对手西夏和辽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反而在1082年对西夏的战争中折损20多万人。

三十多岁的神宗也因为这场战争的惨败而悲伤过度,从此染病,两年后去世。

他的孙子宋徽宗后来联金灭辽,收复了幽州等地,让宋朝达到了王朝边境的极致。不过几年后北宋就灭亡了。宋神宗通过变法聚敛的巨额财富,也在靖康之变后沦为金人所有。

这里存在一个永恒的经济问题:手段能否达成目的?是不是不惜代价搞到钱就可以实现梦想?是不是实现梦想真的会利人利己(而不是相反)?

神宗关注的是目标,司马光算的是代价。

04、自由还是专断?

司马光成长于仁宗时代。

仁宗一朝,被称为古代历史上最自由的时代之一,所谓帝制时代的巅峰。

皇帝不会诛戮大臣,官员不会因言获罪,不同的思想和声音,可以在朝堂上共存。吴钩等学者,甚至把仁宗时代,称之为“共治时代”。

司马光、苏轼这代人,品尝过“自由”的滋味。

然而,帝制下的自由,是脆弱的。当新的皇帝想要结束“共治”,集中权力搞一言堂时,并没有一种机制来保障自由。

宋仁宗和他代表的那种自宋太祖以来的短暂传统(100年左右),只是一种例外,帝制时代的一种特殊情况。

宋神宗就不在乎这种传统,他强调“一道德”,统一言论,禁绝异议,派特务到处抓捕那些批评新法的人,甚至不惜以苏轼的诗歌兴起大案,把诸多反对者牵连其中。

司马光则珍视宽容政治的传统。他认为,统治者只有广开言路,听取不同意见,才能避免误入歧途酿成大祸。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就在于君子能够兼听则明,小人却总是自以为是。

然而,问题并不在于道德修养,更不在于新旧两党水火不容。哪怕在现代政治中,不同派系之间无休止地争吵、冲突与斗争,也是寻常现象。哪怕是英美的议会,不同党派,不也整天吵架吗。

问题在于拥有最强伤害权的皇帝如果不想宽容,怎么办。

神宗上台以来,为了集中权力、强化皇权,不惜严刑峻法、大兴昭狱,制造一种白色恐怖氛围。人们只能保持沉默,敢怒不敢言,甚至只敢记恨到王安石头上。

其实很多类似“乌台诗案”的文字狱和大案,都是神宗一手主导的,目的就是让人们学会恐惧和服从,不要老有自己的想法。

宽容政治的短暂传统,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对皇帝本人,并不是一种硬性约束。后来的宋高宗诛杀岳飞时,也不在乎什么祖宗之法。

帝制与自由,本身是冲突的;帝制与宽容,本身就不兼容。

结语:昨日的世界

司马光、苏轼这一代人的境遇,有点像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

作为幸运儿,他们享受过自由与繁荣,也见证了自由与繁荣的一去不返。他们奋力捍卫的那副盛世图景,终于在时代的浪潮中,被雨打风吹去。

晚年的司马光重返朝堂主持大局,但已经力不从心、时不我与。年老体衰的他发现朝廷中满眼新党,自己认识的人不过十之三四,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他形容自己“如一黄叶在烈风中,几何其不危坠也”。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所珍视、所捍卫的那个“昨日的世界”,也早已如黄叶一样被烈风吹远。

1086年,63岁的司马光在心力交瘁中去世。41年后,北宋灭亡。

参考文献:

01.赵冬梅《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

02.李昌宪《司马光传》

03.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

04.周文翰《孤星之旅: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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