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到炼狱的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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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间到炼狱的阿富汗

 陈兴杰 菁城子 2017年04月26日 12:30

阿富汗位于亚洲的地理中心。古代印度诗人曾把阿富汗形容为“亚细亚的心脏”,近代英国人则称阿富汗是“亚洲的船舱”。只要占领阿富汗,并以之为基地,向亚洲任何地方派兵,距离差不太多。然而现在,阿富汗贫瘠落寞,已然是被文明世界抛弃的角落。

阿富汗的领土面积约为65万平方公里,比中国的湖南、湖北和广东加起来还大一些。亚洲高山兴都库什山脉,从中国新疆向西延伸,将这个国家从中间一分为二。

阿富汗南方地区,是气候条件较好的农业区,面积广大,这里有阿富汗全国第二大城市坎大哈。坎大哈是阿富汗南部的经济、文化、交通中心,其地位之于阿富汗,比广州深圳加起来之于中国,可能还重要一些。

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边境,是绵延的山区,国界并不清晰。南方主要是普什图人,将近1500万人,是阿富汗第一大民族。巴基斯坦境内还有2000万普什图人,构成巴基斯坦第三大民族。巴基斯坦普什图人比阿富汗普什图人还多,这在各国很少见,这也影响到了阿富汗的局势。我们会在后面看到这一点。

阿富汗北部是荒漠化的草原,这里是中亚人的聚居地。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最多,分别有500万和200万人,土库曼人最少,大约有50万人,它们被统称为北方民族。北方民族各自的人口不算多,加起来也占到阿富汗将近40%的分量,足以和普什图人抗衡了。

中亚民族善长游牧和经商,商人和银行家多出自于此,他们是阿富汗国内比较富有的民族。隔着巨大的兴都库什山脉,北方民族和普什图人对峙,在历史上就一直比较独立。

阿富汗国内民族,值得一提的还有中部的哈扎拉人。哈扎拉人是阿富汗第四大民族,居住在兴都库什山区。他们是成吉思汗西征留下驻屯军后裔,具有东方人的相貌血统。哈扎拉人的生活习惯和蒙古人差不多,住毡包帐房,长相看起来甚至和中国人无异。据说,哈扎拉人也有“属相”文化,这在中亚民族里比较少见。

哈扎拉人大约100多万人,信仰伊斯兰教的什叶派。有基础伊斯兰知识的人都知道,伊斯兰教最大的派别是逊尼派和什叶派。逊尼派占多数,人数占伊斯兰教85%以上(无论是普什图人还是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大多属逊尼派)。什叶派占10%-15%之间,多数集中在伊朗。信仰什叶派的阿富汗哈扎拉人,在本国是宗教上的少数派。

由于宗教和历史的渊源,哈扎拉人的语言是波斯语的一种方言。阿富汗第三大城市赫拉特位于阿富汗西部,紧邻着伊朗边境,是阿富汗什叶派的重镇。

阿富汗的第一大城市是首都喀布尔。喀布尔位于阿富汗东部,兴都库什山脉南麓,是各民族势力比较均衡的地区。喀布尔之所以成为阿富汗第一大城市,乃是它位于丝绸之路,无论通往东方的中国、北方的草原,还是通往南部普什图人的聚集区,都非常方便。喀布尔这个词在中亚和南亚语言里,本来就是“枢纽”的意思。

说了那么多阿富汗地理和民族,很多人可能犯晕——然而,把这些民族和阿富汗邻国一挂钩,情况就简单得多。

人口占多数的南部普什图人和巴基斯坦山水相连。两个国家的普什图人同宗同源,来往密切。巴基斯坦的第三大民族就是普什图,人口比阿富汗普什图人还多,可想而知,巴基斯坦对阿富汗政局的影响力。

北方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土库曼人,这些民族背靠主体民族国家,也就是三个独联体国家,自然也是不好惹的。

横亘阿富汗中部,人数不算少(100万)的哈扎拉人,其宗教和文化却和西陲大国伊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哈扎拉人的语言是波斯语方言;阿富汗文化重镇赫拉特紧挨伊朗,属于波斯文化范畴。伊朗对阿富汗的影响也不可小视。

阿富汗一共有6个邻国,除前面所说巴基斯坦、塔吉克、乌兹别克、土库曼、伊朗,最后就剩下中国。中阿两国通过一条狭长走廊相连,这条走廊在中国称为阿富汗走廊,是一条海拔4000多米,宽度1-5公里,长度400公里的山谷,每年除6、7、8这三个月,其他时间大雪封山。阿富汗所有邻国里,数中国对它影响最小。可是,中国是世界罕有的超级大国,要说对阿富汗没影响,怎么可能。

中亚国家多以主体民族命名自己的国家,比如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阿富汗却没有占绝对优势的主体民族。阿富汗只是国名,而不是民族名称。普什图人占多数,却没绝对优势,少数民族背后有邻国撑腰,人口不占优,力量却很强。几大民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以独特和微妙的力量获取平衡,争夺全国话语权乃至统治权。各民族就这样成了“阿富汗人”。

近代以前的阿富汗,说不上世外桃源,也算正常的人间。这个国家屡经征服,饱受征服者蹂躏,各民族大体算得和睦友好。阿富汗人紧赶慢赶,基本也能跟上世界潮流。阿富汗陷入混乱以前,曾有过美好时光。1967年,一位西方记者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到喀布尔,一边教书,还是业馀摄影师,记录了阿富汗遭劫之前最后的繁荣。

当时喀布尔城市人口达到三百万——放在中亚国家,算是超级大城市。城市中产阶级逐渐兴起,青年男女都拥有同等进大学的机会,甚至能很便利地出国留学。大约有一半阿富汗人能获得适当的医疗服务,新生儿死亡率在发展中国家中,也相对较低。这个国家有自己的工商业,羊毛、地毯,纺织品行销世界。

阿富汗农村虽然贫穷,农民已经没有饿肚子的危机。南部土地肥沃的地区,农业发展得很好。由于水源充沛,灌溉系统良好,坎大哈周边到处是成片的绿地,荫凉的果园,盛产葡萄、甜瓜、桑葚、蜜桃、石榴。这些水果随卡车司机一路运往国外,出现在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市场上。阿富汗水果销售之远,甚至远抵印度东部的加尔各答。

如今,这一切都已成往事。

灾难可以从1979年苏联入侵算起。而那只是噩梦的开始。

1973年起,传统的阿富汗王国体制动摇,统治阶层发生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政变。总体说来,新上台的领导人都得看苏联眼色,只不过有一些领导人不太听话而已。

1979年圣诞节,苏联人大兵压境,入侵阿富汗。西方世界沉醉在圣诞节的温馨氛围里,苏联坦克在空降兵配合下,轰隆隆地开进了喀布尔,开始对阿富汗长达9年的军事占领。阿富汗人一片错愕,很快就发起抵抗运动。他们把这场抵抗运动称为“圣战”。

战争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深重灾难。这里只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坎大哈,另一个是赫拉特。

前面我们说,坎大哈周边田野肥沃,盛产优质水果。战争爆发,大量农村人口逃往巴基斯坦,水利荒废,果园荒芜。这里是平坦的沙漠地带,不易作战隐蔽,阿富汗游击队就利用成片的果园作掩护,牢牢控制着农村。于是,苏联人成片成片砍掉果树,将灌溉系统毁坏。双方大打拉锯战。他们这块土地埋下了大片地雷。直到今天,坎大哈仍是全世界地雷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苏联军队撤出后,难民重归故里,他们发现这片土地已不再适合种植水果,能种的唯有罂粟——阿富汗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鸦片种植国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另一个例子是邻近伊朗的城市赫拉特。赫拉特是中亚文明的摇蓝,其富饶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驰名欧洲。古希腊历史学者希罗多德把赫拉特称为亚洲的粮仓。赫拉特还是波斯文明的结晶,文化氛围浓厚,当地人自诩:“在赫拉特每跨一步,都会踢到一位诗人。”

苏联人到来后,一切发生剧变。最开始苏联人认为,说波斯语的赫拉特人拥有很高的文化水准,应该秉性温驯、厌恶战争。于是,他们在赫拉特建设空军基地,军官家属纷纷入住。想不到警备部队哗变,将亲苏分子一网打尽,尽数杀害。事件造成数百名苏联人员遇害,莫斯科大为震怒,300多辆坦克从土库曼斯坦大举南下,炸弹像暴雨一般,倾泻到这个古老的城市。

阿富汗战争中,两万多名赫拉特人身亡,数十万赫拉特人逃亡到伊朗,成为难民。为了让对方寸步难行,双方的作战方法也是埋地雷。和坎大哈一样,赫拉特也是全世界地雷最为密布的城市。现在赫拉特城里,很多地区还是瓦砾遍地、弹坑密布,形如月球表面。

苏联入侵带来的最大灾难,是军阀蜂起。

在世代接受传统化熏陶的阿富汗民众看来,苏联人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征服者都值得憎恨——他们居然是无神论者。简直不能接受!城市精英逃散一空,底层民众趁势崛起。在阿富汗农村,部落占据重要地位,毛拉拥有很大影响力。在他们领导下,阿富汗遍地是充满宗教色彩的抵抗组织,还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援助。

美国人认为,阿富汗冲突是对抗苏联的重要战场。中央情报局以巴基斯坦作中介,向普什图人提供了价值数十亿美元的援助,这些援助都是武器弹药,包括导弹。巴基斯坦则是直接出人,他们训练了10万名普什图人参战。整个阿拉伯世界,包括埃及、沙特,全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连中国也对抵抗组织提供了援助,援助对象是和中国接壤的北方组织。

1980年代的阿富汗,表面上苏联控制住局面,实际上他们越陷越深。苏联人的傀儡政权得不到支持,自身也缺乏信心。他们的士兵也对这场战争持怀疑态度。阿富汗仅仅是美苏争霸的练兵场,最终以苏联的惨败而告终。

苏联虽败,阿富汗却非胜者。留下的除了满目疮痍,还有遍地狼烟。武器精良,经历过将近十年战争训练的抵抗组织,一旦失去共同的强大敌人,很快就走向内讧,变成唯利是图的军阀。他们为了争夺利益,长年战乱不休。

在南部,单是巴基斯坦认可的普什图武装就有七股,他们接受巴基斯坦和美国援助,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却经常内讧;北部是塔吉克和乌兹别克联盟,他们比南方分散的军阀团结,也富有组织性。甚至人口较少的哈扎拉人,也有一支强大武装控制着中部巴米扬省——也就是巴米扬大佛所在那个省。

苏联人撤走之后,留下一个虚弱的中央政府。北方军阀捷足先登,抢先进入喀布尔地区。几百年以来,喀布尔中央政府都是由普什图人把持,现在居然落到北方人手上?南北矛盾由此滋长起来。很快,南方军阀出动部队将喀布尔团团围住,两边厮杀。

各派军阀的争斗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内战。战争规模之大,破坏之烈,甚至超过了苏联人。从1989年到1994年,仅喀布尔一地就有超过6万人死于战争,一半建筑物被破坏。喀布尔因此被称为“20世纪末的德累斯顿”。

阿富汗内战破坏最严重的地区,当数坎大哈。按说坎大哈位于普什图族势力范围,争夺不至于如此激烈。奈何当地武装林立,军阀割据之严重,各派争夺之激烈,破坏之严重,超过了全国其他地区。坎大哈城市内一切值钱的事物,电话线、电线杆、树木、工厂、机器,统统都被砍伐、拔除、变卖、拆卸,变卖到邻近的巴基斯坦。坎大哈沦为人间地狱,充斥着抢劫和强奸。放眼阿富汗,整个国家充满了这样的灾难。

塔利班就是在这样的人间地狱中淬炼而起。

随着苏联撤军,一部分阿富汗战士卸甲归田,回到故乡从事旧职。这里面有一大批普什图知识分子——说是知识分子可能有些过,其实就是宗教学校老师。中亚落后的教育条件下,仅受过初步的宗教教育,很容易成为富有见识,宗教情感浓烈的学者。

老兵归来,经常聚集在一起,讨论起国家的前途,人民苦难,军阀腐败,尤其本民族军阀的内讧,他们都十分气愤。

很多塔利班官员回忆往昔,都会感慨万千。后来当上卫生部长穆罕默德•阿巴斯就说:“我们在宗教学校读书,寻找救国救民的途径。国家状况如此糟糕,根本容不下安静的课桌。我和我的同学们无时不刻,都在谈论国家的前途问题。”

为寻找救国之道,志同道合的普什图知识分子建立起自己的组织。他们草拟了一份救国章程——建立和平环境、解除军阀武装、确保教法统治、捍卫领土统一和伊斯兰教地位。和混乱堕落的军阀相比,这些人想还祖国一片蓝天,算是阿富汗的一股清流。

这群人当中,奥马尔是他们的领袖。

奥马尔本人非常神秘,西方国家的外交官都没见过此人庐山真面目,也没有西方记者采访过他,他甚至连一张清晰的新闻照片都没有。奥巴尔的生平纪略十分模糊,只知道他出生在坎大哈附近的小村子,是典型的普什图族农民庭。

奥马尔年轻时在坎大哈上学,苏军入侵使得他学业中断,被迫回村里成了当地毛拉。他开了一所伊斯兰学校,一边教书一边学习。苏联撤走后,军阀混战,他参与到反对当时中央政府的战斗中,受四处创伤,其中一次创伤夺走了他的右眼,使他变成独眼龙。这是奥马尔最显著的标志。

据拼凑起来的纪录,奥马尔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和战友喜欢开玩笑。他在组织小圈子内很受欢迎,却不喜欢抛头露面,不喜欢接见外宾,工作时刻沉默寡言。虽说履历平平,奥马尔的性格特质太好了,简直是塔利班这类既极端又封闭的组织领袖特质。再加上他对伊斯兰教有虔诚不二的信仰,道德品行方面堪称完美,同时战斗意志最为坚定,被推举为塔利班的领袖,也就自然而然了。

关于塔利班崛起,流行的说法是这样:1994年春天,奥马尔和他的伙伴得到一个消息,一个军阀头目掳走两位农村少女,扯掉她们的头巾,强拉到兵营强暴。奥马尔召集30名手下,拿上16条枪,突袭了军阀老巢,解救了少女,祸首的尸体被悬挂在坦克炮筒上示众。

奥马尔对这一次“起义”非常珍视,将其视为自己“替天行道”的开端。他曾回忆:“我们讨伐了那些堕入魔道的穆斯林。看到妇女和穷人惨遭残害,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

几个月后,坎大哈两派军阀武装冲突。两位有恋童癖好的军阀看上同一位少年,酿成混战,殃及平民百姓。奥马尔再次挺身而出,解救了被困少年。

此后,塔利班帮助当地百姓扫除了不少不平事,俨然就是除恶济贫的绿林中人,奥马尔则成了阿富汗的罗宾汉。这位义侠既不求财也不求物,只为除暴安良,恢复伊斯兰地区的纯洁,他的民望自然一路飙涨。

请注意这几件事情发生的时间,1994年春天。阿富汗位于高山苦寒的中亚,开春通常要到四五月份——总之,1994年上半年,塔利班第一次亮相江湖。奥马尔手下人数有多少?从十几人到几百人,说法不太一致。毫无疑问,在阿富汗混乱的战局里,塔利班只是很小的角色,军阀都算不上,最多算是趁乱世捞一票的马匪团伙,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们。

就在1994年11月份,名不见经传的塔利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坎大哈,当地军阀落荒而逃。塔利班一举占领了这个全国第二大城市。随后几个星期,他们攻城掠地,席卷南部大部分省分,武装扩展到1.2万人,成为阿富汗全国最有实力的势力,这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

1995年初,塔利班运动席卷阿富汗12个省份(阿富汗一共有32个省),整个阿富汗南部全部落到塔利班手里。他们砸毁路障,解除军阀武装,整合南部力量,很快发起了西征北伐,大有席卷全国之势。

1995年3月,塔利班军队发动了两场远征,一支军队深入西部攻打重镇赫拉特,另一支军队深入东部喀布尔郊区。这个富有野心的举动引起各种军阀的恐慌。他们意识到,塔利班决不是普通的普什图军阀,他们的目标是统一阿富汗。

至此,阿富汗内战的局势,从争夺地盘的军阀混战,演变成兼并统一的战争。军阀们将力量集中起来,对付这支后起之秀。两线作战分散了塔利班兵力,他们在赫拉特和喀布尔都吃了大亏,死伤几千人,这才停止了狂飙突进。

1995年底,塔利班重新发起代号为“进军喀布尔”的战役。经过充分准备,塔利班势如破竹,重新兵临喀布尔城下,顺利扫荡了阿富汗西部,控制省分增加到14个。这一次,塔利班采取了富有耐心的围城战,围困喀布尔整整11个月。

1996年9月份,喀布尔被攻陷。塔利班宣布接管国家政权,对外宣布是阿富汗唯一的合法政府,同时派出军队追剿残余政府军和其他军阀。到这时候,塔利班完成了从“起义军”到名义上全国执政者的转变,历时仅仅两年。

正如所有的最后黑化的英雄故事,作为后起之秀的塔利班,吃掉一众魑魅魍魉以后,它将成长为阿富汗的混世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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