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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风灵 2024年12月16日 17:16
早在米莱竞选的时候,我们就听说他是一名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我记得去年10月底参加朝圣山学会时,就有很多人热议米莱。而直到最近看了他接受著名播客莱克斯·弗里德曼的访谈,我才知道他与奥地利学派的渊源并不算太久,也就十年左右。而在此之前,他长期都是在主流新古典经济学的框架下进行研究和教学。
米莱认识奥派的过程很有意思。他说:“实际上,2013到2014年,那时我是一名经济增长专家,就开始理解自由的理念了。我发现公元后的2000年里,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统计数据看上去就像一根曲棍球杆,也就是说在大约1800年之前,人均GDP几乎保持不变,而在那之后则急剧加速增长。在生产率和人均GDP同时大幅增长的背景下,二百年间,人口增长了七倍。”
这个事实当然没啥好争议的,也是我们所熟知的。米莱在今年年初的达沃斯论坛上,花了更多的时间来谈这点。参见:米莱达沃斯演讲:自由万岁!
但是,米莱发现了问题。“所以从经济学角度来讲,这意味着出现了递增收益,而递增收益的出现意味着存在垄断和集中化的结构,按照传统的新古典经济理论,垄断和集中化结构可不是好事。但与此同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却大幅提高了,最后,中等收入人群的生活远比罗马时代的皇帝还要好,而且极端贫困人口的比例从95%降到了不足10%。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就来了,既然某种东西(即集中化的经济结构)让这么多人摆脱了贫困,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活状况,那在经济理论层面,它怎么会是不好的呢?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呢?在经济学中,“递增收益”(IncreasingReturns)指的是当投入要素(如劳动、资本、技术等)增加时,产出的增长比例超过投入的增长比例。通俗地说,如果把投入扩大一倍,产出却能翻倍以上,那么就存在递增收益。
在18世纪前的漫长历史中,人类经济基本处于“马尔萨斯陷阱”式的状态:人口增加会摊薄人均资源供给,人均生活水平难以提升。换言之,更多的人口投入(劳动投入)并没有让人均产出大幅增长,也就是几乎不存在递增收益。而在工业革命之后,不仅总产出提高,而且人均GDP急剧上升。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人口越多,经济效率反而越高,人均产出也越高。这就是递增收益的体现。人口(作为投入的一部分)在二百年内增长了7倍,而人均GDP(代表产出效率)却在同一时期显著提升,说明经济体系对人口增加的反应并非传统的“更多人口但平均产出不变或略增”,而是“越多的人参与经济活动,人均产出反而显著增加”。
递增收益意味着生产规模扩大后,平均成本下降、产出增长率超过投入增长率,即生产规模越大,单位产品的成本就越低。那么,企业扩张将具备明显的成本优势。一旦某企业在这种环境中取得规模优势,便会形成正反馈循环:扩大产能——降低单位成本——提高市场份额——进一步扩大产能。最后,在相关市场上,会自然形成单一企业或少数头部企业主导的集中结构。
对于这种“垄断”或集中结构,在主流经济学看来,是破坏了市场的完全竞争条件,会导致资源配置低效、消费者福利受损和社会总福利减损,因此并非“好事”。而米莱敏锐地提出,让90%的人摆脱了贫困,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生活状况的经济结构,怎么在经济理论层面是不好的呢?
这时候,有人推荐米莱去读奥地利学派的相关著作,他首先读到的是罗斯巴德的“垄断与竞争”的文章。米莱仔细读完后,如梦初醒:“过去20年里,我在微观经济学课程中所教授的关于市场结构的所有内容都是错的。”这促使米莱进一步去了解奥派,学习奥派,他买了几乎所有过去和现在奥地利学派名家的著作,如饥似渴地阅读。从此以后,他告别主流经济学,成为了信奉奥地利学派理论的经济学家。并且知行合一,果断投身政治,积极地将奥派的思想付诸实践。
那么,奥地利学派为什么能解答米莱的疑问呢?
首先,我们要知道,主流经济学定义垄断,主要就是看市场的静态结构。如果一个市场中仅有单一的生产者或供应商,该生产者对该商品或服务拥有完整的市场支配地位,那么这就是垄断。即使不是单一厂商垄断,如果市场中只有较少数几家大型企业掌握了绝大部分市场份额时,也说明市场集中度高,竞争不充分。在主流经济学框架下,最理想的市场状态是“完全竞争”。在完全竞争中,无数小型厂商生产同样的东西,无法影响市场价格,单一价格由市场供求决定,等于边际成本(P=MC)。这时,资源配置被认为达到了帕累托最优。
而奥地利学派与此完全不同。在奥派的视角中,垄断与市场结构的静态标志无关,而只是看有没有强制性的进入壁垒。如果不存在政府特权或行政限制,潜在竞争者可以自由进入市场,那么,即使某个行业只有一两家大型企业,也不构成真正的“垄断”。潜在的企业家和创新者随时可以通过发现更好的机会来挑战现有领头企业的地位。因为竞争究其本质,并不是无数生产者生产完全一模一样的东西,而是厂家或商家竞相为消费者提供更有利的交易条件,包括更低的价格,更优的质量,更完善的服务,甚至是全新的产品,等等。
更关键的是,奥地利学派认为,如果通过规模化生产和技术创新,某家或某几家企业形成了行业的高集中度,那么这也不是“损失效率”,而恰恰是效率提升的体现。那些小企业之所以无法与之竞争,不是因为行业垄断,而是因为它们不能以更低成本或更高质量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所以,效率较低的小企业不能立足并非经济效率的损失,而是市场不断优化资源配置的自然结果。参见:柯兹纳|市场怎样发挥作用?——反垄断经济学(风灵译)
这符合现实中的市场演化规律。可以看到,很多行业初期都有大量中小厂商,但市场会不断淘汰那些效率低下的生产者,剩下的生产者则往往会通过合并等方式寻求整合资源,降低成本,提高产出,最终形成少数的头部企业。由此看来,大型企业的优势地位是持续发现、创新和对规模经济加以利用的结果,它们的存在代表了在当前市场条件下资源配置的更佳状态。
可见,奥地利学派的理论与米莱的判断一致。集中的市场结构并不必然是坏事。只要没有人为设置的壁垒,市场集中反映的是一种动态竞争过程中持续改进的状态,而非效率丧失。保持竞争需要的不是强行改变市场结构的反垄断法,而是自由的进入和退出,或者说,让任何人都有机会参与市场活动的自由。正如米莱所说,“自由万岁!”这就是脱贫致富繁荣发达最核心的条件。